雪露要毕业了,她终于可以脱离这个大家庭,虽然很热闹但是太吵了,她可以暂时不用忍受家人严厉的管教,前天父亲还因为班里有人追求她的事特意来了一趟,告诉她要好好学习,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爷爷,但她觉得她应该跟他们交代清楚这些事情,要不然她会觉得对不起爷爷和父亲的信任,而且她完全不会自己解决这件事,她不敢有感情上的独立想法,这件事很危险很扭捏很不自然,甚至有一些难为情,“感情”?男同学对她的感情,那真难理解,真难理解,他们只是一起玩闹。她经过爷爷同意后去了自己同学家里睡,跟同学说着后桌章知贤给她写的信,“他说他觉得我很可爱很开朗,很喜欢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话了,就突然一下子,感觉怪怪的。”她朋友说:“那你到底怎么想的?”“我?我没想什么,现在大家就是要好好学习啊哪能想那些事,我跟我爸和我爷爷说了这件事,他们也说让我跟章知贤说清楚先好好学习,他们让我好好跟他说,绝对不能早恋,我也没想过早恋啊,平时我跟他就是玩闹一下,我没想那么多。”真是别扭,光说出来都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的朋友好心劝解:“那你就跟他说清楚吧,就说你没想那么多,大家先好好学习,反正没多少天就毕业了,张知贤长的还挺好看的哦,就是不爱学习。”雪露想从某种感觉里逃离,但她实在是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告诉自己不管了睡觉吧,可又忍不住的想起这些事情。
晚上雪玲拉着妹妹的手问她:“看没看书?”“看了。”“海伦·凯勒?”“嗯,你怎么知道我看了哪本书。”雪玲为什么那么了解我呢,不对她了解这里的每一个人,因为了解他们而不畏惧他们,冰雪想起了书中的话,她说:“我最喜欢那句‘不是黑夜也不是白昼只是尽的空虚将时空吞噬’就像她跨越了自己,超出了限制,但她的书名,其实我不喜欢灯光,我喜欢黑暗,论她怎么比喻光明她都看不见,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冰雪努力记住了那句话,也记住了底下关于那句话的分析,她盯着眼前的黑像不是自己一样说着,雪玲听得入了迷,总是用心的听着她说的话,随便抓取着脑海里出现的句子:“我们本该纯良知恩,满怀激情地过好每一天,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些品质往往被时间冲淡,你看到这句了吗。”雪玲说那句话时就好像那本书正在她眼前翻开,翻到了那一页,那一句,冰雪向姐姐眼前的黑暗中望去,那里空空的,只有高高的房梁,她说自己不记得这句话了,也许她还没看到那里,她很想问姐姐时间冲刷掉了她的什么品质,为什么她总被欺负、总在担心害怕、总在奈,姐姐永远也理解不了他们这样的人,是的,她感受到了她跟泽良、泽善、泽优、泽喜甚至雪露都是一样的,可是雪玲跟他们不一样,他们任人改变,交出自己,失去自我,盲目纠结。雪玲呢,跟他们相反甚至比他们更多。
到了儿童节演出那天冰雪穿着那条黄色的长裙,底下穿着深蓝色的校裤,语文老师看到她说:“别紧张,待会儿美美的上台。”雪玲鼓励地看着她,现在是一群山里的学生带来的舞蹈,王露露跟旁边的人笑话她们:“这些乡村来的裙子底下套校裤,笑死了。”“对啊,干嘛不脱掉呢,真丑。”旁边的人笑着说,那些评委脸上也是那样的表情,他们根本就不懂那些孩子在经历什么,冰雪看着自己的校裤告诉自己论如何都要脱掉校裤上台。可就在上台准备的前一秒她就像被什么裹挟着,法说服自己露出腿,换掉校裤,她从未察觉的一种力量将她团团围困,它强大隐秘不为人知的悄然出现,会在她想要突破它时疯狂的阻止她,它轻而易举获得了胜利,冰雪穿着校裤上台,演出的效果她已经不在乎了,满脑子都是那条黄色的裙子下面比扎眼的蓝色校裤,还有王露露和同学说的话,她看到泽阳跟一群初中生在旁边看着他们演出,他在下面轻蔑地笑话妹妹,表演结束后冰雪并不想见泽阳,她很想绕过他们,但他却主动上前来嘲讽她的表现,他跟王露露看她的眼神一样,那一刻她处可逃,就算她转学到寨上读书又有什么用呢,就算她学习他们的口音,住在他们的地方,喝着跟他们相同的水又能改变什么呢,她出生在那个落后的山沟里,她心里有一条来自那座大山的铁链,它锁着她,扥着她,就像她是山里的一只狗。
泽阳嘲笑地堵着她说:“你这也太土了,干嘛不脱掉。”冰雪并不想见他,低头害羞的逃避着自己的哥哥和他带来的那些男生,她不安的挽着班里跟她玩得还不的一个女生妙妙,妙妙是“大嘴”的亲戚,大嘴要准备下一个舞蹈,让冰雪把裙子交给妙妙,泽阳理地掀着她的裙子说:“在台上表情好搞笑啊你。”冰雪从没觉得他这么讨厌过,他还是跟着她喋喋不休:“还有节目吗?你穿这个真的太搞笑了,你就不能很自然很正常的走路吗,真搞笑。”冰雪羞红了脸,不停地用害羞的微笑回应泽阳,希望他能走开,泽阳的朋友都在看着她笑还不停的问:“这是你妹妹?”他们笑的很大声,还不停地学着冰雪刚才表演时的念台词语气,那像机器一样的声音真的是她吗,是吗?她想哭,想逃,那一刻她就像被关进了一个黑暗的小空间里,那里的墙壁上全是黑色粘稠的油垢和清洗不掉的污水,一层层破裂卷起的墙皮就像薄薄的纸糊满了整个房子,她就像一块橡胶泥被粘在墙上,然后又掉下来,再粘上去,她的本质一层层减去,她一点一点的瘦下去最后变成了墙壁和墙壁上翻起的墙皮,她法思考,法行动,法做任何事,只能看着那个狭小的空间害怕和畏惧着每一个到来的人。
当泽阳说她搞笑的时候冰雪很想看着他非常认真非常生气地说:“对,我就是很可悲,你不也是那片山里出来的吗,你有什么了不起。”但她没有说出来只是害羞的笑着,希望这些人能放过她,因为她的不好意思和讨好,就好像“不好意思”是她丢给他们的橄榄枝,好像一个弱者伸着脑袋对一群暴徒说“你们几个打我几下,打到尽兴了请放过我吧。”她的不好意思完全是种求饶。她不知道哥哥为什么当众羞辱她,她想出去转转,远离这里,妙妙的一个朋友在门口等她,他们本来打算去山上转转,冰雪说她也要去,妙妙的那个朋友就说可以带她们去远一点的地方,出发的时候冰雪终于脱掉了校裤露出自己洁白的小腿,让风吹着裙子像吹着一条轻盈的河水,那黄色的纱裙如一层又一层的梦飘在了现实中。
妙妙的朋友是个中医,住在他们曾经住过的那条巷子里,他的房间很宽敞但一览余,一进门,床、炉子、柜子、电视全都在这一间里,他好像没什么杂物也没什么朋友家人,一个人住在那里,中医先回来拿一些塑料袋然后带她们去山里,冰雪不知道妙妙是怎么认识他的,只是那天她太生气了才跟着他们去了红崖山上对面的一片树林。他们走在溪水中,捡了些没用的石头,大自然创造了许多美丽的东西,也给了人们数坚实的土地和清澈的河水,但是人们却不知道在寻找什么?寻找被规定过的石头,寻找符合规定的人类,中医将两块石头进行比较,他很认真的比对形状,颜色和光滑程度,就像人们对比两个人、两种地方、两朵花、两珠草、两片一棵树上的叶子,两只蚂蚱,反正人们什么都拿来比较……大自然只顾着欣赏自己所创造的一切却忘了回头看自己的蠢孩子们正在试图替她选出最好的一种,人们总是自以为是的定义他们看到的一切,并对那些并不存在的标准互相争论。“人们开始只认标准和观念,然后被困在自己创造的知识和准则里,而忘了一切本来没有定义,一切本来没有名字,没有高低多少大小。”这就是背诵雪玲说的话的好处,她会在合适的时候想起那些话。
有一段时间冰雪很喜欢跟妙妙和她的这位朋友待在一起,主要是为了避免和泽阳碰到,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大伯让泽阳多指导她的学习,泽阳一反常态的说好,冰雪每次写作业泽阳都要嘲笑她写字时很笨拙,时时刻刻害怕写小心翼翼的样子太搞笑,“你也太好笑了,你怕啥嘛,你放心写么,写了不是有橡皮擦吗,你这样写一个看一次,一个字看那么久,啥时候能写完?你不能全部写完然后再检查一遍吗?”“我怕写。”她说,之后每天为了逃避被二哥指导,冰雪放学后都带着作业去找妙妙,有时周六她跟妙妙一起去山上吃槐花,或者在妙妙家看电视,她家在一个巷子的拐角处,大门非常窄,像个洞口,不过里面院子很大但是房子却很小,房间里面很暗有一种馒头发霉的味道,那时候冰雪才知道每个人家里的味道是不一样的,妙妙和她的爷爷奶奶住,她爸妈都在外面打工偶尔会回来,冰雪去过她家很多次,但没见过她爸妈,她爷爷不怎么喜欢冰雪总是找妙妙玩,会说她是什么坡里的羊粪蛋子,一下雨就变成什么东西,冰雪听不懂但大概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从那以后她就没再找过她了,只跟她在外面玩,妙妙当时喜欢自己的表哥,经常写情书给那个男生,冰雪后来才知道她表哥是班里最后一排长的非常老的那个男生,明明是小学生却像个高中生那么老,她不懂妙妙的感情,那个男生理都不理妙妙,还跟班里同学说妙妙的坏话,冰雪偶然听到他和班长讨论妙妙走起路来像个妖精之类的话。这些好像都是她想象出来的,那么不真实。
大姐雪露考完试就回家了,她考到了市里读高中。她走之后他们又搬了一次家,搬到了离妙妙家很近的一个地方,在一个大院里,住着好多男高中生,他们一住进去那个死气沉沉的院子就变得很吵闹,他们旁边宿舍有一个男生对他们很好奇经常坐在门口看他们,只是坐着,静静地坐着,很想加入他们似的,冰雪跟泽善玩丢方块的时候他就会对冰雪说:“我帮你赢,赢了你让我抱着你。”冰雪觉得那有什么呢,他赢了之后抱着她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他好像很喜欢冰雪,看到她眼睛亮亮的,泽阳看到他们会恶狠狠地瞪着妹妹,但他什么都不说,那个男生学习很好,他跟他奶奶一起住,他很不喜欢跟老人家住在一起,做什么都不方便,很压抑。每次吃完饭他就去冰雪他们那里看电视,他也不说来找谁,就跟他们坐在一起,他跟泽阳也不认识跟冰雪也不熟悉,爷爷问那个孩子几年级平时考多少分,他初二,学习跟泽阳差不多而且遇到人很有礼貌。有时候他会让冰雪去找他玩还说帮她复习功课,他说:“你来这儿写,我教你。”冰雪刚把凳子搬过去,那个男生就被他奶奶叫走了,进去后再也没出来。冰雪很奇怪那是什么,就是他对她好像有些什么,只是她不清楚,她上厕所那个男生偷看她,冰雪不懂,还笑着像在打闹一样的出去追他,泽阳警告冰雪:“离他远点,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是不是傻一天!”“为什么?”“猥琐啊。”泽阳哪知道冰雪不理解猥琐是什么意思,只是说不上来他长得怎么样,跟哥哥们感觉不一样,他眼皮很厚导致眼睛像睁不开一样,鼻头很大,说话故意压低声音,听起来很温柔,做什么都轻手轻脚的,如果他学习不好的话,就没有看上去那么有趣了。
泽阳最近不仅晚归,而且还经常挑剔爷爷做的饭不是汤面就是汤面剩饭,爷爷有些生气让他在旁边的小房子里买个小煤气炉子自己做饭,泽阳的臭脾气肯定不服软,“自己做就自己做。”不久后他就另起炉灶,他会自己煮土豆、炸薯条,还会炸小鱼吃,还会邀请冰雪和雪玲一起来,他们三个在泽阳的小厨房有说有笑,很开心。冰雪完全忘了哥哥嘲笑她的事情,有时候原谅似乎一下子就发生了,她会一直原谅他,原谅所有人,包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