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舅妈等孩子出生才回去的,泽阳对女人躲计划生育早就见怪不怪了,他不懂那些事情,不懂大人们的世界,他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都让他觉得很迷惑。他现在只关心什么时候能回家,在家里他有一个自己秘密的小世界,房梁上的两块木板上,只有在那里他才是放松的,在那里他可以一个人待着,他很需要一个人待着,自从上了初中很多课程都没有以前那么好学了,大多数都是需要记忆的东西,就算提前学了不巩固也会忘,他只能老老实实去上课,他知道自己现在没被当成“药可救”的人完全是因为学习成绩,如果没了这些他就会被嘲笑、贬低、践踏、侮辱,他的一切喜好都会被当成怪异的,双节棍、房梁上的私人时间、花里胡哨的衣服、画画的爱好,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当成不务正业,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维持多久,没多少人想看他好起来,他总觉的别人不喜欢他,至少家里都不喜欢他,他也不需要别人喜欢,他只想一个人不被打扰。
他喜欢回家的这条路,他认识路,一放小长假他们几个就一起回家,全程几乎只有一条路,到了一个村庄会有个分岔口,但是两条路都能通到回家的大路上,他们一般走小路从村庄里穿过去,这样能近一些。他喜欢走路,他们四个把跳绳的皮筋套在身上开火车,大哥泽良在前面当火车头,他跟两个妹妹在后面摇摆,一路上说说这个,说说那个,没有大人把他们分门别类区分开来时他们就忘了谁成绩好、谁成绩不好,也不会在乎谁是好孩子谁是坏孩子,一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完全不觉得累,像山坡里的植物回到了山坡,自由的呼吸着一切,如果太热他们就在河道和树林里走,流水、鸟叫、树荫和他们密不可分的成为一个整体,成为一幅和谐的图画,他们像是从那些水洼里长出来的小花小草,像他们本来就属于那片树林一样自然。
人们在路上晒干草,一些三轮车和摩托车会时不时的过去,等走到和平村他就知道离家不远了,他们提着鞋子光脚在水里走,沿着小溪水往上,水里的石头破碎散乱的堆叠在一起,它们那么集中又那么零散,跟山的材质不一样,它们是纯度更高的泥土,是更坚实的土地,它们是谁的孩子,又是从哪里来的。那时候的泽阳跟他平时宛若两人,他会兴致勃勃地跟其他人讲很多话,“在山里舒服,山里的水这么清,山里有石头,空气也很清新,人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东西是重要的,人们都太傻了,太懒了,他们要是把这个地方建好了,得多迷人呢,爷爷说他们连七八年战争都能挺过来,最后却败给了自己的愚蠢。”冰雪不明白,一脸懵懂,泽良说:“你懂啥!这么穷的地方怎么建设,切!”泽阳还是自顾自地说:“人啊,一变蠢就觉得自己很穷很富,什么都有或者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比较,做什么都觉得穷,做什么都在吃苦,这世上就没有不艰苦的地方。”冰雪羡慕的看着他说;“对!”她什么都不懂但她很喜欢看二哥神清气爽,满目流光的样子。“人们连自己的家都不收拾,只顾着生孩子往外跑。少生几个孩子,多建设下这里多好,天这么蓝,你看寨上的天,你再看有些电影里那个城市的天空,雾霾那么重,人都能幸福才怪,呼吸都不顺畅。”冰雪重复他的话天很蓝,山中泥土和青草的香味都让她感到熟悉和开心,但这是被外面的人叫做“山里”的地方,一想到这些就觉得累,被说土里土气可是很没面子的她想。
上山的时候天空变得有些阴沉,他们都怕下雨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两个男生腿脚很利索,一会儿就不见了又在远处的山头上出现对着妹妹喊:“别扭扭捏捏地走路了!要下雨了,快点,跑起来,女生就是不行。”冰雪累得气喘吁吁,脚和山在互相借力,就像那些山在推她,她的大腿很酸,雪玲走不动了坐在草地上休息,她很累但又不像冰雪那样狼狈,她的表情是轻松地只是身体出了些汗,旁边是一口很小的清泉,里面的水很少几乎就是一个小水坑,里面有细细的沙子,还有许多小虾苗,她们接着走路,哥哥们已经到了二伯家门前的空地上,家里没人,门是锁着的,门口晒着杂草,冰雪和泽阳继续赶路各回了各家。
张锁水在堂屋门口坐着倒出自己破布鞋里的土,她身上的衣服很脏,全是绿色和泥土留下的黑色痕迹,一股各种杂草的汁液混合的味道,她戴着很丑的解放帽,浅绿色的,包着粉红色的头巾,那些像纱一样的头巾是最近才流行的,他们那里不多见,是他们去外面摘棉花时从新疆那边带过来的,以前她戴的都是一种用细线织成的厚包巾,她还给女儿带过,那是小媳妇的标配,几乎这里的女人天天都在戴,她把帽子拿下来露出粘在自己头皮上的头发,那些头发很乱很黑很湿,她的脸被汗渍遮盖,只能看到一种像被打湿的大地的颜色——不均匀的深褐色。房子像是她的壳子,很大很大的壳,她在那里只是一堆花花绿绿能动的模糊影像,是一种原汁原味正在被调和的杂色,她看到女儿推门进去先是喜悦然后是压制喜悦再是不确信,当女儿开口说“妈妈”时她才真的笑起来说:“放假了吗?跟谁回来的?怎么来的?”“嗯,大哥二哥还有雪玲,我们四个走回来的。”她显得有些心疼但还是调侃说:“放几天啊,本事大啊,走回来了。”“五天,本来放三天但是又赶上周六和周天了。”“才五天?”她起来洗脸,女儿走进去放下书包,陪着她转来转去,看她做任何事都很幸福的样子,一会儿叫了很多声妈妈,问了很多问题,让她心里一酸,因为经常不能陪女儿让她觉得愧疚,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就只是让她跟随着,有时候还会意间把她喊成爷爷,女儿看着她拿着杆子把杂草收到屋檐下,然后清扫地面,天空中的云渐渐变得铁青,她说:“妈妈,老天爷变脸了。”张锁水想起什么似的说:“变脸比翻书还快。回去坐着吧,别站着了,把堂屋关上,风来了。”外面的苹果树来回摇晃,沙沙作响,女儿关上门坐在炕上看外面,一个阴天,“明天下雨你是不是不用出去干活了?”,“对啊,看下不下,待会儿看下天气预报。”冰雪祈祷着下雨,一直到这个假期结束都下雨,这是她唯一喜欢下雨的原因,张锁水端来牛筋面,她很开心地说:“那么远走回来了?远不远,走了多久?”她对这件事表现得很感动,冰雪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不知道,反正从早上走的。”路上的累已经消散了。张锁水喜欢女儿跟她说他们在路上玩的事,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
冰雪醒来的时候外面在下雨,窗户上挂着像泪痕一样的雨迹,窗台上的缝隙里有她以前折磨过的苍蝇,那些苍蝇是时间,而她讨厌它们嗡嗡的叫个不停,飞个不停,她驱赶它们折磨它们,揪掉它们的翅膀,拔掉它们的四肢,有时候杀死它们,用母亲纳鞋底的时候断掉的针杀死它们,现在它们的尸体和灰尘躺在那里,而它们的同类还在继续飞。妈妈在堂屋里走动,一会儿像是在扫地,一会儿像是在擦柜子,脚步声和墙上钟表走针的声音混合着,她想不到妈妈一个人是怎么生活的,房子里很空荡,就像是一个大大的纸壳子扣住了她们,妈妈又站在洗脸盆那里洗脸,水声和她手上的镯子碰到洗脸盆发出的声音在房子里飘荡着,她翻一下身都会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妈妈进来看了看她,自顾自地找起了东西,冰雪看着她在地上的阴影里活动,她不喜欢开灯,准确说是害怕浪费电,除非黑的看不见她才会开灯,她拿着刚找到的遥控器打开电视睡到了她旁边,跟她说着她最近看的电视剧,她说:“每天十二点就开始了,现在都演了好一会儿了。”她对这些电器都很小心很谨慎,她很仔细的看着遥控器上的按键,不确信地问女儿:“是这个吗?好像在中央7台。”冰雪点头,妈妈像是放一件易碎品一样把遥控器放到了左边的床柜上,用头巾盖住,那个白色很宽大的遥控器上缠着黄色的胶带,用起来很不灵敏。冰雪很珍惜能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但是那些时间很短暂,天晴之后她就要下地干活,冰雪留在家做饭和写作业。她只有一种感觉,母亲的日子很漫长,但她也必须忍受。父亲、母亲和他们分散在各种地方,又因为某些关系联系在一起,为了在一起互相捆绑着、爱着、恨着、要求着、忍受着……但最终又会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