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
红姨离开的那年冬，李父突发脑出血，送医院抢救过来后留下偏瘫的毛病，左半边身子肌力，连地也种不成，能顾好自己吃喝已经是万幸。
李天植把从医院把父亲送回家，准备好过冬的柴火，看父亲还能正常生活后又进城打工，毕竟治疗的费用都是和同事借的，都不是有钱人家，他想尽快还上。
他连过年都未曾回家，一直忙着挣钱，去初中学校看何田田的次数也大幅度减少。
放在笔袋里的一寸照片旧得褪色，在马上要看不清人脸之前，她迎来中考。
可直到出成绩，柳花村里也没见过他的身影。
盛夏八月，雨水丰盈，河上的大铁吊桥于暴雨后的第二天，在大家的惊呼中轰然倒塌。桥断掉的时候还有人在上头，险些被带下水，幸亏有人耳朵好使听出来铁桥发出诡异的声响，把人喊回来才没事。
何田田跟这桥有感情，但她现在没心思管桥塌没塌，因为河水急速涨起，何家在水边，河水已经涨进家里，那时何家的房子还是小土房，大水从后窗进，前窗出。
柳花村三面环水，大桥一倒处可走，爷爷奶奶只能收拾好值钱物品上山，她披着塑料袋子改成的雨衣在暴雨中跟着。不仅是河边的人家，靠近大河那边的半个村子的人都跑到山上，就在大家忧愁夜晚该怎么安置时，暴雨骤然停歇，多日不见的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与村民们一齐共展笑颜。
可众人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去看那个铁桥，沉默着，像是在集体哀悼。
屹立十多年的桥在习惯的视线角度中消失，只剩河岸两边水泥铸就而成的桥墩子还在，桥身大半都在水里，像是一条从天而降的巨龙完成在世间的使命，飞升后留下残缺扭曲的身体泡在水里等着腐化，只有一些支棱起来的鳍骨还暴露在空气里。
李天植知道桥断的消息后立刻给刘大伟打电话，可暴雨打浇坏信号塔，哪怕移动联通的信号车在周边移动着，村里和村外也联系不上。
他当即请假回去，然而水实在太大，论哪条路都被大水堵死，只能在红沟等水消。他煎熬两天后，红沟大桥上的水终于退到能过车的程度，拿出“巨款”找个胆大的，开着三轮车把他送到柳花村。
一进村子先打听，知道村里没人受伤才安心。
听到大桥塌的那一刻，他生怕她在桥上，生怕她出一点意外。
知道她没事，他回去见完父亲才前往何家。
因为大水涨到家里，又过两天才退去，靠近河边的几家院里都沉淀着厚厚的淤泥，太阳一晒，表面开始干裂，同时发出浓重的腥臭味，老远就能闻到。
进门时，何田田正拿着铁锹铲泥巴，神情忧愁似有心事。
他上前接过铁锹，帮忙干活。
“你怎么回来了？”她顿时喜笑颜开，“水这么大你是怎么回来的？”
“从红沟走的。”说话间手上活没停。
“那你听说了吗？铁桥塌了。”
她有些呆滞，不知为何不比以往精神，眼里遍布血丝。
李天植以为她是忧心暴雨没睡好，瞧她憔悴，庆幸自己回来，“我知道，但还没去看，等铲完院子我们一起去。”
何田田又找出个铲子，两人一起干。
日落时分，院子里的淤泥才终于清理完，可院泥已经沾染上腥臭，惹来一群群小虫。
相反河边却很清静，河水激荡着，水汽带来凉意。
因近日雨水大，对岸定人村那边的山看起来绿得发黑，落日掩面而去，留下橘红色的晚霞做赔礼，风中泥土的味道像是棉花糖，悄没声地钻进人的喉咙里，带着丝丝甘甜。
“原来这么结实的大桥也会塌。”
看着水面上突出的铁柱架子和红铁栏杆，李天植不禁感叹。
“只要水够大，什么东西都会碎掉的。”何田田背着手，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在耳后，“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这次回来耽误很多日子了。你中考成绩怎么样？重点高中没问题吧。”
“原本是没问题，但是现在有。奶奶说他们不会供我念高中，她让我去念免学费、毕业后包分配的技校，说早点学手艺早点赚钱。我应该是出不去了。你说我是现在就出去打工好呢，还是先去念技校再去打工比较好？”
“你奶不让你上高中？”李天植震惊地将视线从水面上收回，不可置信地看她，随后立刻冷静下来，从兜里掏出东西给她，“你这么好的成绩上技校可惜了。这些钱你先拿着，一定要去高中报到，剩下的事情我想办法。”
“你想什么办法？”她拿着一卷厚实的现金，愕着。
“我供你念书，你放心，钱不是问题。”
“钱就是问题。”她把钱塞回他手里，与之对视，“高中三年，学费、住宿费、生活费得多少钱。这不像你养只鸟或者养一条狗那么简单，你吹牛也要有个限度。我是让你二选一，没让你和我说是出了题。”
“题就是出了！”他单手撑着她的肩膀，几乎是吼着说的，“反正你必须去上高中，不仅是上高中，还有大学，你得一步一步出去。我涨工资了，每个月有七百块钱，之前给我爸爸治病没攒下来，上个月刚还完欠债。店里供吃供住，我每个月花销撑死五十，我爸吃药和生活三百块钱就够，剩下三百给你。何田田，你得读下去，你真的甘心一辈子在这个地方吗？一个只要水大一点就出不去的农村？”
“我不甘心，但也不能让你供我念书，你才比我大一岁，虽然我们是好朋友，可说到底也没有血缘关系，你还得照顾你爸，以后还得攒钱娶老婆生孩子，不能再带我一个拖油瓶了！”她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本来从成绩出来之后奶奶说不给她钱念书，想很多办法都济于事，她痛苦三天几乎已经认命。
可没想到他说要供她读书，走出去的念头又开始发芽，如同前几天的阳光穿透乌云，照在她望的脸上。
“我现在才多大啊，娶什么老婆。我可以等你上大学之后再成家，而且你成绩这么好，上大学之后一定能赚很多钱，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到时候你加倍还我，我肯定收着。钱你先拿着，千万要去报到，等上学之后我要是没时间找你，你就去城南第三医院隔壁的大成洗车行找我。这件事上你听我的，不要轻易放弃。知道吗。”
何田田最终把钱收下。
她还是想去念书，她还是想走出去看看，她还是想争取去过想要的人生。
于是她假意和奶奶说是去上技校，实际却在李天植的帮助下进入县城重点高中。
幸亏村里没有一起上高中的人，这个谎言从高一到高三都没有被戳破。
从村子到镇上，从镇上到县城，地方越大，人越多，之前身上光环越容易烟消云散。
李天植成为汽修工后帅气的脸并没有带来一点金钱上的便捷，何田田变成高中生以来成绩也不如以往亮眼，之前年级前三的人，如今要费力才能进入全校前五十。
和他们人生完全不同的对照组是沈义东和韩丹。
沈义东的成绩非常差，可仍然进入重点高中，家里还找到享有盛誉的名师班主任，在老师极为严厉地管教下，他老实不少。韩丹不喜欢重点高中的紧张氛围，选择拿钱进入第二高中，成为一名依旧张扬肆意的高中生。
沈义东跟何田田在一所学校，偶尔会有照面，因李天植交代过不要打扰她，所以他都装作没看见。自从他上学而李天植打工之后，两人的交往减少很多。可随着少年心性日渐成熟，沈义东倒是愈发喜欢起李天植这个朋友，总是开着家里的车去他所在的车行，有时晚上还喜欢喊他去吃饭，但十有八九李天植都推脱，偶尔有一次赴约，也都会给饭钱。
可能是学习聊，高中的沈义东喜欢起改装车，经常带着车在车行钻研，李天植的改装车的手艺就是在那时候练的。沈义东也提出让他去自己家公司干活，以及让沈家资助何田田的办法，都被拒绝。
“我们有手有脚的，能靠自己活下去，咱俩之间保持单纯的友情就行。”
一来二去沈义东便不再提。
起初，李天植只给何田田送钱，一般是在月初和月中的周一中午，那时候大家都上班，修车洗车的人少，他有空出来。后来担心她在学校有事不能及时通知自己，在她上学第二个月，他去二手市场淘一个旧的诺基亚手机送去，还买张黑卡，之后每天晚上两人总能发两条短信互相告知这一天所发生的事。
何田田只有在特别想他的时候才会打电话，可是论打电话还是发短信都要花钱，他们两人没有钱，于是哪怕是电话联系都要克制。
可节流总不是办法，得赚钱才行。
何田田开始干起李天植之前在初中做的老本行——帮人写作业。
可她没有他那笔出神入化的模仿字迹，也担心这么做是误人子弟，后来转变成帮人补课讲解知识点，用来换取别人请她吃饭，这样她便能节约下来饭钱攒着。
高中学校为家远的同学提供住宿，每学期住宿费一百元。
学校里每个星期周一到周五正常上课，早上六点上自习，晚上九点下晚自习。周六整天和周日上午十二点前都是自习，周日下午十二点后放假，学生们自由活动，等晚上六点再回来上晚自习。每个月只有最后一周的周末住宿的同学可以放假回家。
何田田从来不放假，周一到周六每天晚上九点到十点给别人补课，周日下午的一点到六点也是补课时间，月末放假的周六周日没人在学校，她就自己预习复习。
刚开始两个月是这样安排的，等过完前两个月，她周日下午三点之后特意空出来，她会去李天植干活的地方，带着英语课本或者语文书籍坐在边上看他，等他不忙的时候找他说话。
起先李天植觉得那地方乱，不让她去。
“可是我想你。”每当她这么说，他便妥协。